变迁

从罗城县城出发，沿着省道204线往东约20公里，下了凉亭坳之后，就可以看到立着一座假山，上面写着三个红色的大字：小长安。

这是小长安镇的大门！

小长安镇的大门原本不是这样的，在2016年前那里还是两排平行的破损瓦房——一个养护站。

小长安养护站是上世纪50年代末建立起来的，养护站的房子经过陆陆续续的修建，到70年代初期形成了一个“凹”形的院子，也有点像是京城的四合院。从大门进去，对面是厨房，左右两侧的房子则是卧室客厅二合一的房子。90年代后期，厨房被拆除了，建起了两层的小楼。进入21世纪后，它的功能消失了，养护站被撤销了，渐渐萧条起来。除了新建的小楼，两侧的瓦房破损严重，院子里也破落不堪。2015年底，小长安镇做了新规划，要将镇子的“大门”绿化美化，于是瓦房被推倒了，院子被平整了。原先的养护站，就只剩下一座两层的小楼。

我的童年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在小长安养护站度过的。那时，我的外婆是公路养护工人，她和外公就住在那里，我和父母住在镇里。

外公空闲的时候会给我们讲故事。他是旧时代的文人，建国初期带着外婆从北方迁移到这个南方小镇。他肚子里的故事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，怎么说都说不完。外婆虽然是裹过脚的女人，但她不单单会养护公路，还会做很多吃的。

尽管院子里的女人们一碰头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，但男人们不会参与她们的话题，自有他们的圈子。他们往往会在另一边或坐或蹲，说得更多的是前天铺了多少石料，昨天打了多少路肩。他们像外婆那样点上香烟，吞云吐雾；但不会像外婆那样坐在凳子上，他们或蹲或站，仿佛那才是男人的样子。

我们可以在马路边上迎着飞扬的尘土奔跑欢笑，贪婪地闻着拖拉机过后留下的油香。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短暂的，我小学毕业上初中后，便是一个少年了，不再是孩子头，满以为会从此离开那座养护站。我在初三的时候暗恋上一个同班女生，而她每到周末就要跟随姐姐返回县城。那个年代，班车都是过路车，养护站外就是候车的地点——那里有外公的“食品店”。那时候外公每天早上都挑着担——里面装着外婆做好的包子、馒头、甜酒、鸡蛋和粥，来到围墙边上自搭的小竹棚里向来往的旅客兜售。我知道，女生等班车的时候就在附近。为了在她面前增加表现的机会，我就以写诗请教为名，每到周末放学后就来到外公的“食品店”。那时候的我骑着一辆破旧的凤凰单车，带着装有所谓诗词的本子，装模作样地交给外公，向他请教。外公是如何教导我，我一点都不记得了。当时的我，完全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，醉翁之意不在酒，身在曹营心在汉。每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，就会看到外公静静地看着我，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。然而就算我坚持到了大学时代，最终也还是没有追上她。这样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的故事，让我学会了写几首歪诗，还爱上了古典文学。在今天看起来，这就是一个老套的故事；但就是这样，越老套的东西，就越经得起岁月的沉淀。

上高中就到了县城，只有每个周末回家会路过养护站。到了寒暑假，表弟表妹们回来了，我便断断续续地来看望他们。那片小溪地渐渐被私人占有，镇里有人在那里填平了沟沟坎坎，围着泉眼建起了鱼塘。潺潺的清流没有了，小鱼小虾们消失了！我长大了，不再有玩水捉鱼的资格和兴趣，其他的孩子们也失去了那样的资格和兴趣。养护站里的人也越来越少，那种没有欢乐的气氛也越来越少。于是孩子们开始蹲在黑白电视机前，昂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动画片；大人们依旧是各忙各的，面上依然带着微笑打招呼，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。

我大学毕业以后，养护站把正中的那排厨房拆掉了，兴建起一座两层的小楼房，用于职工居住。外公外婆因此也离开了养护站，搬到了镇里。从此，那个养护站也跟我渐行渐远，更加疏离了。那里已经没有我熟悉的人，也没有了我熟悉的事。在一年中屈指可数回家的日子里，我依然会坐在车上经过它的身边，只是不会再停留。在我的眼里，它日渐苍老，就如同人一样，陌生而遥远。

自2008年开始，我的人生再次和它交汇——它成为我工作的一部分。每当我因为工作原因走进那个院子，心里都会有一种淡淡的忧伤。它的模样已经跟我的记忆完全不一样了，左右两侧的房子破败不堪，墙壁斑驳脱离，屋顶的瓦漏了碎了，院中央的柚子树没有了，那些曾经在里面欢笑的人也看不到了。2009年底，由于管理的需要，它被放弃了——在我的任期内被撤销了！从此小长安养护站就是一个历史名词，不再出现在官方的文件里。我只能从记忆中，史志里，别人的口中，听到它的名字和故事。根据小镇的规划需要，在它的上面要建立起一个开放式的小广场。还要立起一座人造假山，在上面刻上小镇的名字。当那两排破旧不堪的房子被冰冷的机械推倒时，空中吹着寒风飘着冬雨，而我就看着它变成一堆废渣。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忧伤。我没有见证它的出生，但是我见到了它的死亡；它看着我长大，我看着它死亡。

时光荏苒，旧的走了新的来了，接下去新的又变成旧的……我从儿童变成少年，再变成中年；由少不经事到为人夫，再到为人父。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循环，从无到有再到无，从生到死再到生。这个世界复杂的东西越来越多，纯的越来越少；外面的装饰越来越多，心里的笑容越来越少。用不了多久，那座养护站在我儿子的记忆里就是一座花园式的广场，跟我的完全不同。他不会知道那里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，他更不会懂得前辈的欢笑与忧伤。

社会在前进，它的脚步把过去都抛到后面，让它们变味馊掉，面目全非。然而不是每种过往都应该被淹没，例如我们的感情，我们的纯真，我们的生活。有些东西哪怕就是全新的，也无法代替曾经的。

我想，有些东西一旦改变了，就再也回不来了。一些“变”掉了，一些“迁”走了，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变迁吧。